【卡梅洛特】玫瑰之名(4)

自狭海对岸来到英格兰的土地,身为撒克逊贵族的阿尔弗雷在低调行事的同时并未真正掩藏形迹。他早已听闻“石中之剑”的传说,也清楚坎特伯雷名义上的比武大会背后的深意。阿尔弗雷从不避讳用剑与血赢得权力的机会,尽管这一次,他决定自己只做个旁观者。

这种低调的身份并不能阻止他在远离坎特伯雷的乡下酒馆找些乐子,当那个名叫阿手的小男孩把酒大量洒到了他的身上时。在这个时代,领主或者随便什么贵族,一时兴起就砍下自己领地里农民的耳朵、鼻子、或者手和脚,都是极其普遍且不值一提的事情;而即使在别人领地里,平民冒犯贵族这一行为,也足够让他们把斩首以外的任何方式称作维护自己尊严的仁慈。

只是,这一次,阿尔弗雷的剑没有砍下。

因为在他挥剑之前,一把短剑悄无声息地架上了他的脖子。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刀锋已轻轻压在他的喉结上。

“如果你收剑,我也收剑。”那冰冷利器的主人在他身后用纯正的撒克逊语说。声音很年轻,却有些空洞——不仅仅是冷静,准确地说是毫无感情。“无意冒犯。照我说的做,要么就去死。”

阿尔弗雷没有动作——既没有松开男孩子,也没有让剑离开自己的手。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酒馆里会有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出面打断自己的娱乐,却没有料到会以这样的“卑鄙”方式。来自狭海对岸的撒克逊贵族无法看到那个站在自己背后的人,但他确信那人是骑士而非农夫。不可能是撒克逊人——当然不会是撒克逊人。

“背后偷袭的男人是连女人也不如的懦夫。”他慢慢地开口,用英语对那个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陌生人说道:“如果你还有一点点骑士的荣耀,就该知道,为了贱民伤害贵族是抵死之罪,而不敢正面对决的懦夫是男人中的耻辱。”

男孩阿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们,不知是否在猜想如果自己的救星转而接受正面决斗会是怎样。而阿尔弗雷身后的年轻人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说的依然是撒克逊语。“您的性命在我手中。把剑放下,我的朋友,否则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围观的人们即使听不懂他的话,也从动作中猜出了含义。酒馆中发出一阵赞同声,马上又被嘘声压过。奇特的是,虽然酒馆里那些农夫和过路骑士们显然跟矛盾中的两个人都不认识,但支持残忍高贵的锁子甲骑士和支持维护弱者的“偷袭者”的人们,却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且相互鄙视的两方——并且,都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这是个物资匮乏且动荡,却以争斗、程序正义的骑士精神和无谓流淌的鲜血为荣的时代。一个平民男孩的肢体或者生命,并不是值得重视的赌注。

而这时的阿尔弗雷依然没有露出一丝恐惧。“可惜,再好的武器也不会给懦夫以勇气。”他的声音里有冷酷的笑意:“你是孤身一人,我却不同。”

这句话刚刚落下,两把长剑,已经一前一后地抵在了那个年轻人的侧颈和后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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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坎特伯雷教堂,演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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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否看到,那位黑发的年轻骑士?他将是您未来的丈夫。”

桂妮薇儿听到自己的好友莫甘娜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脸红了起来。她顺着莫甘娜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黑发的少年——面容正直而高贵,手中执着古朴的宝剑,虽然意外地年轻,却冥冥之中让她看到一有种奇异的王者气质。鬼使神差一般,少年突然抬头看向她的方向。而同样如命运注定般,她半是惊讶、半是下意识地,向他回了一个微笑。

作为上一任不列颠共主的女儿,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无论如何,拥有一位从比武场上走下的年轻而英武的丈夫,是比绝大多数公主幸运得多的事情:至少,她不会被迫为了家族利益嫁给那些老朽而丑陋的男人。但是,这种“幸运”,这种没有给自己任何选择余地的“幸运”——真的是应该充满欢欣地、无条件地接受的吗。

是的,当然是应该的。作为至高王的公主,为了不列颠的和平与永远的安宁。男人在流血,女人为什么不该牺牲?

桂妮薇儿的母亲在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已经病逝,在那之后,父亲列奥德冈没有再立后,只是恪尽职守地与不同的情妇生下了更多没有活下来的私生子。他也很尽父亲责任地将女儿送到格拉斯通博里修道院接受教育——那是个“收纳”了很多不被家族重视的贵族女孩的地方。直到父亲成为了至高王,又在谜团中死去,她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地方。直到今天——被遗忘的公主,终于得到了让人们记起的机会。不是么,她的血统高贵!

在日课、祈祷、基督和刺绣中长大的桂妮薇儿,居然也有不同于女人的愿望。她梦想中追求的是自由:不是爱情,只是自由。而从童年期就在格拉斯通博里修道院陪伴自己的女伴莫甘娜,是唯一曾给她以勇气的那个人。莫甘娜是格洛斯公爵与伊格赖因夫人的女儿,是更前任不列颠共主尤瑟王的“继女”,康沃尔公爵领法定的女公爵;而最令桂妮薇儿敬佩的是,同样作为贵族出身的少女,她竟倔强地扛过了牧师和嬷嬷的打骂,硬是在修道院里学成了一位女魔法师。桂妮薇儿一直在想,如果世间还有一个女人可以代表自由,那个女人便是莫甘娜了吧。

不过。这一次,她偷偷地告诉自己。接受命运吧,为了不列颠的未来,不要抗拒命运。那个少年——桂妮薇儿保持着公主应有的高贵仪态端坐着,默默回想着对方的面孔。他会是一个温柔而高贵的国王,他会给英格兰以及不列颠诸国带来和平与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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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罕布雷堡,绿龙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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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把剑一前一后地指向没有显露姓名的年轻人。尽管短剑依然压在撒克逊人阿尔弗雷的喉结上,他却保持着悠然自得的表情。现在,轮到阿尔弗雷做那个掌控对方生命的人了。

“把剑放下,年轻人。”阿尔弗雷平稳而缓慢地说道,“那样的话,也许我还会给你一个像的真正骑士一样正面决斗的机会。”

“我拒绝。”颈部和后心都被剑抵住的年轻人用比他更平静的声音说,这次终于换成了英语。“言语就像风。没人能信任敌人的承诺。”

阿尔弗雷嗤之以鼻,整个酒馆的人都看到了他脸上的轻蔑。“你不敢。”

“我不蠢。”这就是年轻人的回答。

阿尔弗雷手下骑士的两柄长剑指着青年。青年用短剑架在阿尔弗雷的喉咙上。阿尔弗雷用出鞘的剑逼近小男孩阿手。

整个酒馆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个危险而微妙的平衡。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然后,一声破空的轻啸打破了沉默。

阿尔弗雷没有动。他身后的青年没有动。用长剑指着青年后心的骑士也没有动。

可是,原本抵在青年颈侧的那柄长剑,却乒啷一声砸在了酒馆的地上。

在长剑坠落的同时响起的,是一个落地非常沉闷的物体的声音。

手里的长剑依然指向青年后心的骑士,这时才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的同伴,那个原本用剑指向青年颈部的骑士,已经长剑脱手,倒在了地上。一支弩|箭穿透了他的脖子,血泡从咽喉正中被射出的血洞里骨碌碌地冒出。他听到同伴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支离破碎的气声,看到他至死带着恐惧的瞳孔迅速放大——紧接着,他看到,他的同伴死了。

努力保持冷静的骑士依然用剑指着前面的青年,但是头脑中已经变得一片麻木。他的同伴是撒克逊的枪兵,是曾经浴血疆场、杀人无数的勇士,却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一个聚集着农民和下等人的小酒馆里。死在了一个——

他终于看到了那只弩|箭的来源。

——死在了一个,拿着十字弓的小女孩的手上。

如果尚存一丝清明的理智还记得为了主公的安危,他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然后一剑劈开那个女人的脑袋!

然后,就在这时——对女孩怒目而视的骑士突然发现,那个灰眸少女手中的弓|弩,已经静静地指向了他自己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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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坎特伯雷教堂,演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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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妮薇儿不会知道,此时的莫甘娜,正注视着她迷离的面孔和幻象中笼罩着迷雾交错在沼泽之中的命运之径,露出对于任何贵族女子来说都过于高深的笑容。

与母亲和两位姨母都出身阿瓦隆,而父亲格洛斯公爵生前也从不避讳在她面前谈起战争的莫甘娜不同,桂妮薇儿是一个真正封闭成长在“闺中”、最熟悉的就是吟咏圣经和精巧缝纫的少女。学成了魔法师的莫甘娜很容易就看出演武场上各个骑士的实力和血统;然而与世隔绝的桂妮薇儿,虽然认真地背下了各种佶屈聱牙的历史诗歌和贵族家系,却连“骑士”和“侍从”的打扮都不能真正分清。

莫甘娜刚才为桂妮薇儿所指的方向,有个微妙的偏移。只有再移动一点,她指向的就会是骑士簇拥中的英俊王子,黑发的梅拉贡·巴狄马格斯;然而,就因为那一点的偏移,桂妮薇儿真正看到的是另一个人——莫甘娜非常熟悉那张在命运的幻象中频繁出现的面孔;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母亲伊格赖因夫人被尤瑟王强娶后生下的儿子,亚瑟·潘德拉贡。

当然,命运之线告诉她的,还有很多、很多不同寻常的东西。莫甘娜原本有着湖夫人和女祭司的血统,然而被继父送入修道院时,她就已经是阿瓦隆的弃子。不是因为当年还是个小女孩的她做错了什么,而仅仅是因为,阿瓦隆的德鲁伊祭司梅林认定,在观测到的“未来”之中,她将会是一枚危害不列颠国的毒果。理解这一点后,莫甘娜感受到不仅仅是背叛,还有比当初发现尤瑟王杀害父亲、骗奸母亲更加强烈的怒火。

从那时起,莫甘娜就发誓,要为自己、为那个被命运所背叛的孤女来反抗这整个世界。继父尤瑟是她的敌人,法师梅林是她敌人,被梅林所看好的弟弟亚瑟是她的敌人,而命运——突破一切阻碍成为出色女魔术师后,终于对她展开面纱的命运——也同样是她的敌人。在多年枯燥而清贫的修道院生涯中,莫甘娜轻而易举地赢得了那个天真的少女、苏格兰的卡弥亚德公主桂妮薇儿的信任,甚至还有真诚而隐约的崇拜。但是,谁会在意少女的爱?那是比月亮圆缺更加无用的东西。

莫甘娜对坎特伯雷的选王之典期待已久,也早已做好了一套极为精密的计划。可是,命运的图景,却被意料之外的异数侵袭。

她早已在命运的雾中看到了石中之剑和弟弟的王冠。然而这一天之前,她从未在命运的雾中预见过,那位来自遥远南部海岛以斯加略的王女,会用骑士之剑替换王者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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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罕布雷堡,绿龙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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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拿剑指着年轻人后心的骑士——名为塞德里克的撒克逊人,怒视着杀害自己同伴的少女。他的手出现了颤抖,但他并不敢有一点移动。

“待在您现在的位置,我们就能相安无事。”刚刚随手夺去了一条生命的少女语气很轻松,甚至有种游戏般的揶揄。

十字弓从来不是骑士的武器。与普通的弓箭不同,善用这种机械的人除了少数暗卫,更多的是农民和土匪。塞德里克看着少女手中刚杀死了自己的同伴、现在又指向自己的弩机,大口喘着气:“大胆的贱民女子,你这是自寻死路!”

“Restez bien a votre place, et tout ira bien entre nous.”少女微笑着用法语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无视那名骑士和所有旁观者的目光,她把十字弓的目标从持长剑的骑士转到撒克逊领主阿尔弗雷身上——整个过程中,没有人敢动:“说起来,用外语相互威胁,是不列颠骑士们的传统吗?”

塞德里克哑口无言。华服丽妆可以将小镇的农妇装扮成公爵夫人,但语言会轻易地泄露身份;这也是他来自撒克逊的主人一直坚持说他慢条斯理的英文的原因。从流利的语言和镇定的气度看来,那名拿着贱民武器的少女至少受过比多数人更高的教育,或许出身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他不敢承认自己对于箭尖的移开感到如释重负。

莱娅身上有一种魔力。不是来自于在北境女王摩高斯处的短暂学徒生涯,也不是来自于诺曼-罗马混血少女的美貌——尽管出身以斯加略王族的她确实有着和哥哥梅拉贡相似的魅力——而是来自于她烟晶宝石色的眼睛。

相比其他人,这女孩有种暋不畏死的气质。这使得她在大多数时候给人的感觉并不像贵族,更遑论属于女性的柔婉。但是,如果她愿意望向你,全心地、专注地望着你,那会是令人窒息的魅惑之瞳。你会沉浸于甜美的痛苦,会遗忘时间和世界,却唯独不会激起任何反抗的意志。即使她的目光冷如剑刃,而她的匕首贴近你颈下喉管处的皮肤——这魔力依然不会有分毫改变。

然而被卷入困局的撒克逊领主阿尔弗雷,以及他仅剩的骑士塞德里克,尚未意识到这些。他们其实应该庆幸,至少此时,以十字弓为武器的少女莱娅,所展露的只是她偏向男性一侧的气息。她本可以是蛊惑世界的魔女,但在这个远郊的酒馆里、在这个她哥哥即将面对重大身份转变的日子,她选择了最直接的杀手身份。

“被酒洒到身上的阁下。”在一片静默中,塞德里克、以及整个酒馆的人,听到女孩对他的撒克逊主君说,“命令你的骑士放下武器。他照做之后,我会接受和你一对一的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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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瑟·潘德拉贡没有拔出石中剑,也没有成为国王的故事。

# Lof版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五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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