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潘氏使女(三)

风飘血腥。群山静谧,只远地传来行商马队甩鞭的脆响,萧索且模糊。

“若我死在你的刀下,这女人你不妨带走。或杀或娶,悉听尊便。”一片冷肃之中,但见迎儿双手持刀退开几步,目光凉薄如雪水,曼声叙道。

沉重的鬼头刀正被双手握持在这少女的手上,看来诡异且不协调,又显落拓。然而那笑容极清淡,如雁落寒江,竟是市井女子身上极罕见的姣美,恍然间如天界落入冥府长成的女童。

石秀握紧了原属于杨雄的朴刀,不发一语,颇秀美的双眼深深瞪视着迎儿尚余稚气的脸庞。才不过初秋,男人的脸上已看到了深冬的颜色,他的眼瞳深处,却似有火焰正在燃烧!

迎儿不为所动,神色浅淡地又道:“今日我若能杀你,事后亦将手刃此妇,权表石三郎君一场相识之意!”

“爷爷自要杀你,关这淫|妇何事!”石秀冷声厉笑,忽然站起身子。义兄之血犹然未干,石秀操刀在手,整个人仿佛又充满了劲力,然而素来冷静的面孔之下早已掩不住疯狂。

夕阳落,晚风起,天地间蓦地杀气浓重。就见刃锋卷寒意破空,石秀身形一纵,猛然施力将刀挥出,三丈距离一跃即至!

迎儿横刀来迎,并无一毫惧色。但听金铁交接一响,未待角力,少女已倏忽由左下至右上扬刀直抄而上。刀风如电,饶是石秀闪身避开,身上布衫早已划破长长的口子。

石秀眼神中的惊愕已犹如具现化。一刻之前她对杨雄的刺杀固然是惊人,然而暴起夺命的突袭到底是出其不意,加上外道的暗门兵器所成——谁曾想,这小女郎竟真个熟习刀法剑技!

“君待杨节级心意,可谓至深。”豆蔻之龄的迎儿目光沉静,复以双手举刀于身左侧直指向前,堪堪呈外侧接战守式——这恰是西欧近代军刀的斩击起手式。石秀一怔,却听迎儿带浅笑又道:“毕竟兄亡嫂尚在,或可慰情聊胜无?小女识趣,自当送巧云娘子入地下相伴!”

“少废话!”石秀目呲欲裂,秀美的面貌更变得狰狞。早听得一声厉喝:“若知今日,爷爷早会了结你性命!”

沙场武场,战机不过须臾之间。外斫,内守,上切,下斩,斜劈,横扫,巧云泣声尚在,两人又交手十几回合过去。或许也实在有些运气,虽然武器沉重难以应手,且又是生死关头勉力支撑,毕竟胜在西方剑式。迎儿只以双手单持,将近代军刀斩击和劈砍剑式,石秀即便含恨挥刀杀意四溢,一时之间竟也根本无从拆招。

“武迎儿。你却是武家子弟?”残阳如血,杀气如酒烈。十五七个回合交手过去,石秀站定原地不急抢攻,冷声问道。

“若早些相问,汝兄之命当尚存。”迎儿微一摇头,并不正面作答。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姓氏。少女握稳鬼头单刀,筋力虽显见得不足,却也丝毫不见怯色。不待石秀回应,迎儿又以目指向缚在松树上的巧云,冷声道:“愚夫村妇,死不足惜。一发斩草除根,但愿令君心慰。”

潘巧云悚然,潸潸冷汗几乎沿着粗糙的树身而下。夜风在山间吹拂,寒意透骨凉彻。这小女郎行事简直骇人听闻,此刻的声色也绝不像玩笑。

石秀自始至终未曾看潘巧云一眼,闻此言却蓦然再引怒意。“虽是石秀昔日错看了你,贼女子却也忒是托大!”朴刀挥起,男人瞳孔深处的火焰更悲愤,染血的刀锋划开残冷夕照和初升的月轮!

错手一击之间,但见少女抬起刀柄、刀尖下垂,手腕于头顶以上突然扭转,借力换从他右肩斩向腰部。石秀闪身回拨,身方起刀已到;却不料迎儿早又变招,以诡异的姿态扭转手腕将刀身逆挥画圆,将刀势在半空转做弯月弧形一抡,反身一刀已斩向刚才挥砍的斜对角,猝然从他的脖子径斩向胸腹!

霎时间金铁再次交响,石秀横向大力直斩而出,两刀却恰恰正面交击了上去。锋刃交接略一角力,迎儿以交叉十字形滑刀沿刃向外,立时分开。耳边听得潘巧云一惊叫,双方已早各退一步站定。

“好俊功夫。奈何做贼!”须臾间,石秀冷声喝道,那声音中倒像有三分痛惜。

“卿本佳人,我亦慕之久。”对面的迎儿早已再次举刀前指,闻言居然面无表情就接上了去。“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耶?我见三郎多悱恻,料三郎见我应如是。”

石秀一梗,实在不曾料到这等回答——也实在没见过哪个小户女孩儿说出这样似是而非的“情话”。赤身被绑缚在树上的潘巧云更不由睁大了一双妙目:那小女使难道不是刚刚杀死了她的丈夫、石秀的义兄?

“明珠投暗,宝玉蒙尘。血荐轩辕,何惜之有?”只听迎儿轻声哂笑,曼声如是续道。话语之讽刺与佶屈文雅,浑然不似市井小娘,却有几百重的视人如蝼蚁。“杨雄素日心软,杀妻故难蹴就。君前夜骤杀僧道,手段好生利落,吾尝叹服无已;今引节级先杀小女,此之深意,亦恐百中无一人能及。”

话音未已,又听少女之声冷然厉喝:“可惜机关算尽太聪明,倒是亲手断了汝兄性命!”

花容惨淡的巧云忍不住浑身颤抖,一身雪肤惨淡而妖异。石秀虽没有言语,原本溢于言表的愤懑却仿佛转成一丝惨笑。谁都没有料到,突然之间只见刀光一闪,石秀连头也不回,朴刀竟不顾缠斗正酣的迎儿,反如闪电般向那个背叛了他义兄的荡|妇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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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不会知道,此刻举重若轻、挥斤成风,又仿佛傲然睥睨的少女,内心是在认真考虑从山道上一个信仰之跃,让上帝决定命运的可行性的。

“她”,另一个维度的她,确实在芝加哥市区的兵击俱乐部学习过HEMA(Historical European Martial Arts/古欧兵击),且以习剑不久的学生而言,天赋和技巧均可算上层。可惜她主学的乃是意大利波伦亚学派,亦即以轻捷明快见长的迅捷剑、辅以侧剑或匕首,至于军刀,已只是与同社稍加练习过一些招式而已。

【早知今日,当初该学德剑、练梅耶流出怒击……】

须知一力降十会。这不只是流派的问题。

迅捷剑的技巧本就发源于文艺复兴时期,乃是贵族青年在街头无甲决斗的技艺,对于精巧刺击的适用性远在蓄力劈砍之上。近代的军刀乃是欧洲海军与步兵所佩,训练中同样重技巧而非蛮力。然而她此时唯一的武器,居然是既没有剑格护手、又沉重而单刃厚背的鬼头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不知道飙升了多少倍的肾上腺素加成下,她还真的能以双手挥动被杨雄死后落下的鬼头刀——可惜军刀技巧终究不匹配刽子手的武器,州城小女使的体力,也并不能支撑重刀劈砍。本土的“迎儿”是身契都卖断了的女孩儿,即使在北宋末年这样官政腐败、盗匪横行的年代,又哪里有一点机会学得皮毛武艺?即使石秀不过是普通樵户出身的武者、而她学的是以剑术传世的大师李纳尔希、菲欧雷、卡兰萨,对方依然绰绰有余到足以阐述何谓量级压制!

那么。怎么办……

——Weapons do not kill people. People kill people. (武器不杀人。人杀人。)

蓦地,她听到幽暗的声音,如同密林间苍白的影子般投射在心海。

【啊。是这样的。】

人被杀,就会死。武器没有意志,而只有人……

——才能够,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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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奴一命!”女人凄惨的尖叫霎时间涨满山谷,回音萦绕不散。然而等到巧云终于回过神、对嘶痛的嗓子诧异自己为何能叫喊这么久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光洁如玉的躯体并没有被刀一挥两段。

事实上,潘巧云不但没有死,反而得到了自由——那石秀极其准确地以刀斩断的,居然就是杨雄将她绑起来所用的裙带!

潘巧云跪坐在地上,惊诧地望着石秀。但石秀的眼中并没有她。他所紧紧凝盯着的,只是眼前的使女迎儿。

迎儿将一切看在眼中,只露微笑。这一刻,她知道搏命的决斗就在眼前。无论自己对全不熟悉的武器以双手单持能发挥到何等程度,又或石秀因义兄被戮而成的悲愤将成何影响——日落之后,站在翠屏山石道里的两者之中,势必只有一人能活。

红粉窟惯成英雄冢;石秀自少年时流落四方,见惯奇事,似潘巧云般女子亦是知晓,以刀夺命的女人他倒是第一次见识。这小女路数虽诡异,其出手之利落疾迅依稀似有杨雄的影子,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迎儿依然站在原地,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她看着脸色铁青的石秀和惊恐的潘巧云,神情非常平静,像是在讽刺,又像是很赞赏。

石秀突然收刀,眼前的一切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他耳边响起了潘巧云急促而恐惧的喘息声,那女人仿佛还未理解自己为何重获自由。但是这时候她正带着哭泣、深一脚浅一起地赶紧去捡起她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衣裙胡乱地披在身上。

多可笑啊,他想。这无耻偷情的女人和妻子,在死生关头、竟还这般在意羞耻?又或者每次与和尚事毕、害怕被人捉到,都这样忙忙地穿衣?是了,她背叛了兄长、也一度陷害过自己的清白。自己带着私心劝诱义兄结果掉这个女人的时候,却不是也说过一句“终久为她所害”的话?

但是如今、兄长却又在哪里呢?——站在他眼前的只是一语不发的迎儿。豆蔻少女的微笑很平静,又仿佛带着讥讽。那意有所指的神色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报恩寺之事,到底是真是假?”石秀以刀拄地,声音嘶哑。“武迎儿。这一切背后,难道是你在做鬼?”

一阵沉默。连潘巧云都忘记了喘息——这个时候,反而是引起这一切追究的石秀,在义兄的死亡之后,开始怀疑最先断定奸`情存在的他自己?

似乎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再次开口。那沙哑而未脱离稚嫩的声音,是刀法意外了得的迎儿。

“假作真时真亦假,”少女放低了刀锋,略一偏头看向对方,似不解其意。她向前一步,同时慢慢地说道,“小女便是能作伪,可知石三郎在门后巷里亲手杀掉的海僧人,却能是假的不成?”

月已出。残霞淡成灰色,初秋山间的天穹一片暗蓝,空寂悠远。

“不能。”石秀听罢仿佛长舒了一口气。他依然没有抬起手中的刀,任凭眼睛里映着少女向他靠近的影子。就在这时,他突然闪动目光对上迎儿的视线,蓦地语出惊人道:“迎儿不可能会武,更不会这般为人气度。你到底是何人?”

迎儿略停了几分,再次一哂,淡笑。“我只知自家姓武,旁的却不分明。就只连是否会武,我亦不十分清楚。”她似乎很孩子气地眨眨眼睛,只是脸上和目光中不见一丝感情,眼底满是寒意。她也明明地直视着石秀,以相当不像北宋女子的方式。

“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之知;卒之捍患御灾,化鹰为鸠。*何足道哉?”

迎儿握紧刀柄,继续表情冷淡地说道。潘巧云的眼睛瞪得极大——

“或者,我确不应叫做武迎儿的。”见石秀依然不言,少女无声又向前两步,刀锋依然垂下,口中只淡淡地、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若不叫做武迎儿,小女不才,难道应叫做伍子胥么?或者应叫做武三思,或者应叫做吴三桂?”

“又或者,应是叫做——武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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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若早些相问,汝兄之命当尚存”:实际上有点受《左传·僖公三十二年》里那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影响?(这算什么影响……)

2. “卿本佳人”:因为秀哥不小心说了句“奈何做贼”,妹子肾上腺素上头就给接上去了(啥)。“我亦慕之久”来自清代顾贞观的《金缕曲》,原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料三郎见我应如是”来自辛弃疾的《贺新郎》,原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就是柳如是很喜欢的那句。(再次强行表白)

3. “机关算尽太聪明”:来自《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判词,原句后面是“反误了卿卿性命”。话说石秀是金陵人诶……凤姐的判诗“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莫名就很和石秀……(危险发言)

3. HEMA剑术是现代根据流传和资料复原的近代前欧洲的战场和格斗的武器兵击。意剑和德剑是比较成熟和广泛流传的两大类,如文中所提到的梅耶流、波伦亚流。德剑大体上是比较多重击双手剑……女主设定上是主学意剑,所以很不适合鬼头刀。但是召唤宝具的buff已经用掉了(啥)所以只能硬上了。

4. “武器不杀人,人杀人”:这个是对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公民持枪)的著名argument呢,原句是“Guns do not kill people, people kill people.”

5. 那个……我想站雄秀啊,原本也是打算让女主的挑(调)衅(戏)往这个走的,但是……(古龙:你知唔知《陆小凤传奇》的峨眉“三英四秀”里有个喜欢花满楼的姑娘叫石秀云?)

6. “人被杀,就会死”:出自Fate/Stay Night序章,卫宫士郎君被卷入夜战、库丘林追杀时的名言。(后来就有月下召唤“会问是她Master还有胜利誓约之剑”(←上章写)的Saber啦)

7. “身怀绝技,居数年而人莫之知,而卒之捍患御灾,化鹰为鸠”:出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妾击贼》。武师小姐姐超级帅气!我十二岁看书时就想我要娶她!(小姐姐:并不想嫁你,guna)

8. 伍子胥是春秋时人,武三思是唐朝(或者说武则天的周朝)时人,吴三桂是明末和清初时人。最后这位,石秀和潘巧云肯定不认识,但前面两位也未必认识啊(秀哥:滚!)不过说起来,施耐庵虽然早些,金圣叹怕是能认识吴三桂的。

9. 重点是武松啦——如果关注多的大概快猜到走向了,没有的话也没关系,很快会讲到啦。其实《水浒》里没有“武大郎前妻女儿”的设定,但《金瓶》里有啊……而且《金》作为同人其实魔改的一部分情节和人设还真不是金莲而是巧云,连判诗都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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