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洛特】玫瑰之名（3）
暮色渐渐降临，炊烟和房屋慢慢融入了昏暗，视野中只有一片长满荨麻的荒凉田野围绕着乡村的教堂墓地延伸开来。乌鸦在暗淡的天幕上如一个个黑点般盘旋，然后次第落在坟墓周围树木的黑暗剪影上，发出嘶哑而悠长的悲声。
一名骑手的身影出现在王城郊外罕布雷堡的黄昏之下，在空无一人的平原上疾驰。那正是留下宝剑之后夺取了亚瑟原本座驾的莱娅。她在靠近村落之时放慢了速度，策马朝向离教堂和墓地不远的地方，并在那处名为“绿龙（Green Dragon）”的乡下小酒馆外停了下来。一个像是主人家孩子的矮个子小男孩很快从酒馆里迎了出来，有些笨拙地向她鞠躬，然后动作熟练地接过缰绳，为她将那匹马牵向后面的马厩。莱娅无声地笑笑，将两枚铜币抛到男孩的手里。
被看做陌生旅者的莱娅依然以布巾蒙面，相比少女，形貌更像旅途中的少年。除了别在腰间的双刃长匕|首外，她的周身看不到其他武器，平民的麻衣下却藏着锁子甲和金属护腕与腿甲。所幸时值坎特伯雷比武大会，这种旅人的装束放在流浪骑士和侍从少年中并不惹人注目。
昔年尤瑟国王在位、混乱尚未降临的时节，罕布雷堡也曾是在每年夏日庆典时举办盛大的市集的地方。那时候，横笛如春莺般地吹奏着悦耳的旋律，音符在空中盘旋，头上戴着花环的年轻少女会跟着音乐舞蹈，孩童们欢叫着互相追逐，老人们则会心地微笑。许多农夫运进了一车车新鲜的葡萄、自家烤制的面包及羊奶芝士，临近市镇的渔民则会在仲夏露珠未散的晨光中带来新鲜的扇贝、成串的熏鱼和一桶桶自酿的啤酒。
可惜，一切已在战乱中变得模糊而淡薄。自从上一位国王尤瑟·潘德拉贡被刺杀、而其继承者廖德宽·卡弥亚德也不明原因地死去，贵族间互相争夺王位的现象变得愈来愈丑陋。各式各样的联盟接连成立，也随时破裂；会议的召开往往演变成贵族间的互相叫骂，表兄弟以及亲兄弟之间的相互残杀时常发生。而今，平民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一个清晨与傍晚，祈祷着贵族私兵们的马蹄能够远离自己历经掠夺的村庄和日渐贫瘠的田地，只有无谓虔诚的信仰和劣质的酒精可以带来一丝慰藉。
“绿龙”酒馆正是乱世中这种平民聚会的场所，谈不上任何高级品味，却总是聚集着旅者和中下层阶级的三教九流。在莱娅推开酒馆破旧木门的同时，凯尔特风格的民间小曲也伴着麦芽和酒味散入外面的空气。穿着长靴的渔民一边喝着粗酿的劣酒，一边围坐在木质圆桌前玩着名为“Tawlbwrdd（塔沃博德国王棋）”的威尔士游戏，不时下注赌博。站在他们的背后是一小群兴高采烈叫喊着的农夫，看着骰子在旧天鹅绒斜坡上跳动。在房间的另一端，流浪的吟游歌手正卖力地弹奏一支节奏强劲的凯尔特舞曲，手指沿着鲁特琴上下翻飞。两个酒馆女侍在中间类似舞池的空地上腿部灵活地踢踏着跳起凯尔特舞蹈，几个酒足饭饱的农夫则醉醺醺地游弋在她们身边，勉强按照音乐的节奏晃动着身体。
莱娅卸下布巾坐在吧台的一角，一碟面包和木杯里略显浑浊的麦酒摆在桌上。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酒馆的门又开闭了五六次，每次都有农夫或者外地的旅人推推搡搡地进出，时不时调戏几句女招待或者放下两句粗话。几名身着铠甲的骑士高声谈笑着走进，喧哗地要店家给他们送上最好的牛肉、牡蛎和加了肉豆蔻的葡萄酒——
——直到那个为莱娅牵马的棕发小男孩发出一声惊叫的时候，酒馆里的气氛还轻松得仿佛尤瑟王强娶伊格赖因夫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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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小心地将宝剑抽出鞘，迎着夕阳仔细地端详着。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命运就会因为这样一柄在巧合中得来的无名之剑而扭转。
时间应当回到这天的午后。王子梅拉贡·巴狄马格斯派出的卫兵效率颇高，很快就依约将亚瑟安全护送到了兄长凯的身边。不过那时候，亚瑟的那位一旦着急就容易虚张声势的哥哥，已经不需要借助他带来的剑了——依据凯自己所说，他是在等待亚瑟的时候遭遇了一位不知名的骑士的挑衅，然后激动之下单凭圆盾和空手与对方搏斗（这点亚瑟比较怀疑），最后凭借“精湛的格斗术和空手入白刃技巧”（这点亚瑟相当怀疑）胜利逼得对方投降（这点亚瑟更加怀疑），于是顺理成章地缴获了武器作为战利品——好吧，考虑到兄长这番说辞其实跟自己原本准备的“大战无名骑士”之说极其相似，亚瑟决定还是不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了。
亚瑟一边配合地做出“哇，哥哥真是厉害”的表情，一边在心底默默想，真实事情经过可能也就是出于某种巧合，有位好心的骑士在亚瑟到来之前就将剑和盾借给了凯吧。事实上，他还挺庆幸自己的兄长这种（略弱于后世所谓高级马基雅维利人格的）不计较实际却擅长临场发挥的性格——至少，这会儿他完全不用急着考虑怎么解释和梅拉贡王子的相遇了。
“不过你为我找来的这把剑，看起来也是相当不错！”凯一句话把走神的亚瑟拉了回来。他已经演绎完了自己的精彩冒险，转而笑眯眯地研究起亚瑟仍抱在怀里的剑来。“我忠诚的侍从弟弟，记好了，这剑就留给我下次比武时备用！”
“好的。啊，可是……”亚瑟一下子愣住了。他想到刚刚分别不久的梅拉贡对他那番奇怪的嘱托，还有王子在诸骑士面前指着这把剑对他说“从此归你所有”时的郑重。可亚瑟现在只是身为骑士的凯的侍从，而那确实亚瑟为凯找来的剑呀……所以，这把剑，到底是不是应该留给哥哥呢？
但是，亚瑟确实说不出拒绝的话。或者说，在他努力组织语言来试图表达委婉的疑问之时，凯已经一脸兴奋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扭头跑去招呼下一场集体比武的队友们去了。
“能成为骑士，真是好呢。”亚瑟默默地看着那群出身相似的年轻人。不过，尽管凯会继承父亲埃克托伯爵的爵位和领地，他并不怎么想要在成年后成为凯的邑从骑士。如果可以成为梅拉贡王子的骑士为他效忠的话……啊，能有这个机会吗？毕竟，他说过会期待自己的表现的对吧……
亚瑟一边想着，不经意转移了视线——他绝没想到，这一眼，竟会让他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熟人。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抱着剑大步跑向那人所在的树荫掩映之所——这一次，他可不能再让那个人连一句话都不说就从自己身边离开了！
重逢的喜悦在亚瑟眼中闪烁。来到近前处，亚瑟却发现，那个人的表情竟非常落寞，显得苍老、疲惫而哀伤。
梅林。那个一身德鲁伊长袍和雪白长须，曾经瞒着父亲埃克托伯爵教导他许多知识，却在一个清晨不告而别的梅林。那个而今看向他的眼神沉郁、复杂而悲伤的老魔法|师，梅林。
“孩子，你不该接受那名女子所授予你的剑。”这是老德鲁伊对久别重逢的亚瑟说出的第一句话。“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亚瑟·潘德拉贡，我已能看到你的命运——你会侍奉不列颠的国王，你会建立荣耀和功勋，你会成为最纯洁的骑士——是的，这是被Siege Perilous之位所指定的身份。啊，这一切为时已晚。亚瑟，为时已晚了啊！”
“梅林！”少年惊讶地看着老人。他的话令亚瑟茫然无措。“你是说，我会成为高尚的骑士，我会站在不列颠国王的身旁？可什么是为时已晚，什么是潘德拉贡，我不明白！”
梅林叹了口气。“把你的剑拿给我。”他向亚瑟命令道。少年没有抗拒，只是依然有些不明所以地把剑连着剑鞘递到了老人手里。
德鲁伊魔法|师慎重地平伸双手拔剑出鞘，细细地端详了古朴而锈迹斑驳的剑鞘、锷口，以及寒光闪烁的锋利剑刃一番。然后，他口中低低念出来自阿瓦隆的盖尔语咒文——剑刃之上，一股似有似无的金色星尘弥漫跃起又沉落，再看时，一行文字赫然显露其上。
“Never shall man take me hence but only he by whose side I ought to hang; and he shall be the best knight of the world（此剑之主人，唯世间至纯与至高的骑士）。”亚瑟慢慢地念出了那行文字，尚未脱去少年稚气的脸上逐渐透出了兴奋与自豪交织的光彩。“梅林，真的吗！这铭文说，我会成为世间最伟大的骑士！”
“是的。”梅林声音低沉地回应。他的眼中没有一丝光明。“这是无可置疑的预言。”
“可……为什么你会不高兴？”亚瑟看着梅林沉重而悲伤的眼睛，感到疑惑更加深重，“这正是我所希望成就的啊！如果这是真的，梅林，你不应该为我而高兴吗？”
“高兴？我应该为你即将成为骑士而高兴吗？”老人苦笑起来，定定地看向少年。“然而你本该成为国王。亚瑟·潘德拉贡，你该得到的是王者之剑，你该成为卡梅洛特和整个大不列颠的国王——你的身体里留着‘红龙’和卑王伏提庚的血液，正如你的生身父亲尤瑟·潘德拉贡一样！”
亚瑟一动不动地盯着梅林看了很久。或许三两分钟，或许一个世纪。
“我从你的母亲，康沃尔的公爵夫人、伊格赖因王后手中接过你，然后将你送到埃克托伯爵的府上作为秘而不宣的养子。你的父亲是不列颠的国王尤瑟·潘德拉贡，而你是我所侍奉的君主、尤瑟王留在人世的唯一的儿子……”
亚瑟的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崩塌然后又沉落和凝结。应该想什么呢？还要说什么呢？生于骗局之中的国王和“王后”之子。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和母亲……
“潘德拉贡？”少年在又一段沉默之后，抬起了没有一丝光彩的眼睛，将视线落在他面前的老人的身上。“我不想管这是不是真的。”他嘴角带着奇怪的笑，慢慢地、慢慢地说：
“梅林，你知道。私生子不配有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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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果’。——你若是明白这道理，以后在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梅林从未忘记这句话。这也是当年尤瑟王要求梅林以魔法将他变成康沃尔的格洛斯公爵的形貌、进而欺骗和诱|奸伊格赖因夫人时，老魔法师最后给他的一个忠告。不幸的是，那时候，全部心智都被对伊格赖因夫人的欲望所填满的王者，并未听取。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仔细去想一想，就会发觉其中早已种下【前因】。然而就因果而言，不堪一击的人类意志一旦对上命运之轮和其本身的决定性，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引起哪怕一点点的变数呢？梅林当年明知尤瑟王的爱欲对于康沃尔公爵夫妇是何等卑劣，却依然选择了听从国王的命令，其实完全是因为“预见“了命运的指引、故而虔心遵从——以现代人的说法，梅林相信世间万物冥冥之中早有前定，乃是“universal determinis`m”的信奉者。
但莱娅·巴狄马格斯是另一种信条的女儿。梅林早在她以一己之力获得天选之剑时，已通过阿瓦隆知晓了这个变数的存在。她是人类自由意志（human free will）的追求者，故而相信诸行无常、万法皆允，并不畏惧天命和权威。梅林作为阿瓦隆和凯尔特德鲁伊教的最高祭司，得以被上天授予特权触摸未来，而他选择的是遵从和守护既定命运之线。以斯加略的王女莱娅则恰恰相反：她的准则是在一切可能并合理的条件下寻求异数。事实上，在她出手之前，梅林亦从未相信，命运真的可以被人类的干涉所改变。
而现在，他相信了。因为他看到的命运——自亚瑟从少女莱娅手中接过那柄古朴的、本该属于未来的圣杯骑士加拉哈德的宝剑起——命运之线的映射，已经换成另一份全新的、被重写的蓝图！
——然而被改变的命运又是什么样的终局呢。梅林看不到那样遥远，他眼中能够溯及的，只有在命运迷雾中的沼泽上蜿蜒探出的几条分支的小径。这世界是否已被变成了一个被分离的、摇摇欲坠的异数呢？那个年纪不过十四岁的南国少女，究竟是什么给了她勇气，竟这样刻意操纵天命之所归！
身为最高成就的巫师，梅林几乎是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失去把控的感觉。亚瑟，那个十六岁的、纯真而富有正义感的少年，已经离他而去；实际上，即使他愿意听从梅林的指引，梅林也知道自己早已没有能力将偏移的命运带回原本的轨迹。而这种无力之感，在他看到那个女孩的同胞哥哥——以斯加略的王子梅拉贡·巴狄马格斯，在长|枪比武的赛场上将一员又一员骑士轻松挑落马下，赢得场内场外的无数贵族和平民男女的欢呼和雨点般纷纷投掷的花朵之时，达到了极致。
王者已逝。谁复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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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闹嚷嚷的“绿龙”酒馆，在小男孩那声惊叫之后突然安静了下来。
喝酒的农夫，掷骰子的游民，还有跳舞的女侍和吧台里的老板夫妇——众人的视线投向了同一个方向。一个穿锁子甲和异族风格长外套的骑士出现在视野中，在众人集中的目光中发出了冷笑。
他一张强劲有力的大手里像拎小鸡一样拎着那个矮矮的、努力挣扎着的小男孩。确切地说，他是直接掐着脖子，把那个酒馆里做杂事的平民男孩拽离了地面。一时间没有人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穿锁子甲的骑士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口吻向那个男孩问。
男人掐在那个小男孩脖子上的手放松了一些。男孩脸色发青，一边颤抖着喘气，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阿手（Hand）。”
“阿手。”骑士重复道。酒店老板瞪大了眼睛，从吧台里钻出来向这个骑士走去，似乎想阻止接下了发生的事。但骑士依然以那种慢条斯理的语气向男孩问：“你平时做事想必很利索了？”
“是的。我不该……”男人的手像是又收紧了一下，因为男孩的声音马上变成了呜咽的气音。
穿锁子甲的男人依然是那种优游的态度。他甚至露出了微笑，“可你这一次做事，很不利索。”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身。皮革的颜色使得被打湿的部位并不特别明显，但弥漫的酒味已经显示出发生了什么——那个男孩子在用木桶收拾桌上客人留下的残酒时不慎被绊倒了一下，半桶的混合残剩酒液都洒在了那名骑士的大腿和小腿上。
小男孩呜咽了一声，继续微弱地挣扎着。正在这时候，骑士抬起了眼睛——酒店老板紧张地走上前去，尽量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大人，请您饶恕这个跑堂的小子。如果您允许，我可以为您献上全罕布雷最好的陈酿葡萄酒作为赔罪……“
有那么一瞬间，酒馆里的大家以为，事情就会随着老板的打圆场这么冷静下来。但下一秒，笑容还保留在脸上的酒馆老板就猛地被打飞出去，捂着自己的脸撞到了十几英尺外的门槛上——那穿着锁子甲的骑士挥动没出鞘的剑柄呼啸着砸向了不自量力、想当和事佬的老板的脸。老板娘尖叫着冲上去扶起丈夫，慌乱地面对着自己丈夫被打断成两截的鼻梁、凹陷下去的颧骨还有直接带着血飞出去的三颗牙齿。
整个过程中，没有其他人站出来说一句话。酒店的客人中农民和普通旅者居多，但也不乏路过的年轻骑士——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如此一个暴虐而带着上位者气质的贵族骑士“审问”平民的情形，实在让多数人都不敢出手被牵连进去。
“阿手。”穿锁子甲的骑士连看都没看倒在地上的老板一眼，而是继续慢慢地向小男孩提问：“你的老板想用酒来弥补你的过失。你倒说说，你应该怎么来弥补这种过失？”
骑士的手又松了一下。小男孩勉强地发出声音道：“我、请让我现在就给您擦干净……”
“擦干净？”那个骑士仍然带着优游的微笑，并没有收起卡在男孩脖子上的手。“我的小男孩，如果你愿意为我舔干净，我倒是还会考虑一下。”没有显露姓名的男人冷冷地环视了酒店中鸦雀无声的众人一眼——男孩因为他语气中的暧昧和侮辱意味而愤怒地咬紧了嘴唇。
“我绝不会这样做！”男孩突然发出了一声高喊。
酒馆的角落响起了微弱的金属碰击之声。
“有点骨气呢。”穿锁子甲的骑士笑着，用另一只手抚摸上了男孩的下巴。“要知道，阿手。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不强迫小男孩做太过分的事。”
小男孩惊惧地瞪着男人，甚至忘记了呼吸。那个卡着他脖子的男人在他的目光中拔|出了剑，淡淡地说：
“就用你的一只手，作为过失的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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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瑟·潘德拉贡没有拔出石中剑，也没有成为国王的故事。
